贞观二年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曰“近代君臣治国多劣于前古何也?”
贞观二年,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曰:“近代君臣治国,多劣于前古,何也?”对曰:“古之帝王为政,皆志尚清静,以百姓之心为心。近代则唯损百姓以适其欲,所任用大臣,复非经术之士。汉家宰相,无不精通一经,朝廷若有疑事,皆引经决定,由是人识礼教,治致太平。近代重武轻儒,或参以法律,儒行既亏,淳风大坏。”太宗深然其言。自此百官中有学业优长,兼识政体者,多进其阶品,累加迁擢焉。
贞观二年,唐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说:“近代帝王和大臣治理国家,多半不如古代,不知是什么原因?”王珪回答:“古代帝王治理国家,大都崇尚清静无为,以老百姓为中心。然而,近代的君王却只知道以损害百姓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私欲,任用的大臣,也不再是懂得儒学的饱学之士。汉代的宰相没有谁不精通一种经书,朝廷上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,都引经据典,参照经书来决定。于是,人人懂得礼教,国家太平安定。但是,近代却重视武功,轻视儒术,或施用刑律来治理国家,从而导致儒术受到破坏,古代淳朴的民风也荡然无存。”唐太宗听后深有同感。从此以后,官员中既有学问又懂得治国之道的,大都受到提拔,并被委以重任。
贞观三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中书、门下,机要之司,擢才而居,委任实重。诏敕如有不稳便,皆须执论。比来惟觉阿旨顺情,唯唯苟过,遂无一言谏诤者,岂是道理?若惟署诏敕、行文书而已,人谁不堪?何烦简择,以相委付?自今诏敕疑有不稳便,必须执言,无得妄有畏惧,知而寝默。”
贞观三年,唐太宗对身边的侍臣说:“朝廷设置的中书、门下二省,均为机要部门,应选拔人才担任官职,他们的任务和作用其实是很重大的。我下达的诏书和命令如果不正确,他们必须大胆地指出来。然而近来我却发现他们只会唯命是从,顺水推舟,没有一个人敢直言进谏,朝廷的官员,怎么能够有这样唯唯诺诺的作风呢?如果一个官吏只知道发布诏书,抄抄写写,那这样的工作谁不会做?何必千辛万苦选拔官员,委以重任呢?从今以后,上传下达的诏书如果不妥当,官吏必须直接指出来,不能因为害怕冒犯了我的权威,心里明白却沉默不言、假装糊涂。”
贞观四年,太宗问萧瑀曰:“隋文帝何如主也?”对曰:“克己复礼,勤劳思政,每一坐朝,或至日昃,五品已上,引坐论事,宿卫之士,传飧而食,虽性非仁明,亦是励精之主。”太宗曰:“公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。夫心暗则照有不通,至察则多疑于物。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,恒恐群臣内怀不服,不肯信任百司,每事皆自决断,虽则劳神苦形,未能尽合于理。朝臣既知其意,亦不敢直言,宰相以下,惟即承顺而已。朕意则不然,以天下之广,四海之众,千端万绪,须合变通,皆委百司商量,宰相筹画,于事稳便,方可奏行。岂得以一日万机,独断一人之虑也。且日断十事,五条不中,中者信善,其如不中者何?以日继月,乃至累年,乖谬既多,不亡何待?岂如广任贤良,高居深视,法令严肃,谁敢为非?”因令诸司,若诏敕颁下有未稳便者,必须执奏,不得顺旨便即施行,务尽臣下之意。
贞观四年,唐太宗问大臣萧瑀:“隋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君主?”萧瑀答道:“他是一个勤于政务、遵从礼仪、很有自制力的帝王。每次上朝处理政务都要忙到日落西山,五品以上的官吏,都要与他一起坐谈国事。晚上让守夜的士兵传递食物就餐。他虽然算不上仁义开明,却也算得上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。”唐太宗说: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隋文帝虽然性格谨慎周密,但内心并不能明察秋毫。心里不能明察秋毫就容易犯错误,即使小心谨慎也容易疑心重重。他本来是靠欺骗前朝皇帝的遗孤寡妇,夺取别人的江山登上皇位的,总是害怕群臣不服,因此,他不肯相信手下的每个官员,每一件事他都自己判断决定,劳神费力、辛苦异常不说,最终却事与愿违,事情并不是都处理得合情合理。朝中的大臣虽然知道这点,却不敢指出来。丞相以下的官吏,处理政务都只是应付了事。我不能像隋文帝那样治理江山。天下如此之大,事情如此之多,千头万绪又变化多端,我怎能一人定夺?只有将政务交给百官商议,由宰相筹划,事情才会稳当,才可以奏请皇上,下令天下执行。只靠一个人日理万机、殚精竭虑是不行的。如果一天处理十件政事,有五件不合理,这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,何况还有更差的呢?而日积月累、长此以往,错误必然很多,国家不灭亡才怪!何不广泛地任用贤良的人才,皇帝只需在朝廷密切关注政事,严肃法纪,这样,谁还敢胡作非为呢?”唐太宗于是下令,凡是诏策有失误的地方,官吏必须上奏指出,不能只按照圣旨上的意思办事,必须尽到一个做臣子的职责。
贞观五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治国与养病无异也。病人觉愈,弥须将护,若有触犯,必至殒命。治国亦然,天下稍安,尤须兢慎,若便骄逸,必至丧败。今天下安危,系之于朕,故日慎一日,虽休勿休。然耳目股肱,寄于卿辈。既义均一体,宜协力同心,事有不安,可极言无隐。傥君臣相疑,不能备尽肝膈,实为国之大害也。”
贞观五年,唐太宗对大臣说:“治国和养病没有差别。即使病人觉得痊愈了,还应该继续加以调养,如果疏忽大意就会旧病复发,进而导致死亡。治理国家也是这样,天下稍稍安定的时候,君王尤其要兢兢业业,如果骄奢放纵,必然导致国家衰败甚至灭亡。现在天下的安危,同我密切相关,所以我必须慎之又慎,即使在休息的时候也不敢懈怠。然而,政务的好坏,还有赖于诸位大臣。既然国家的安危都维系在我们君臣身上,我们就应该同心协力,把国家治理好。政事如果有失误,你们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出来,不必隐瞒。如果我们君臣之间互相猜疑,不能够肝胆相照,那么对国家的危害实在是太大了。”
贞观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看古之帝王,有兴有衰,犹朝之有暮,皆为敝其耳目,不知时政得失,忠正者不言,邪谄者日进,既不见过,所以至于灭亡。朕既在九重,不能尽见天下事,故布之卿等,以为朕之耳目。莫以天下无事,四海安宁,便不存意。可爱非君,可畏非民。天子者,有道则人推而为主,无道则人弃而不用,诚可畏也。”魏徵对曰:“自古失国之主,皆为居安忘危,处治忘乱,所以不能长久。今陛下富有四海,内外清晏,能留心治道,常临深履薄,国家历数,自然灵长。臣又闻古语云:‘君,舟也;人,水也。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’陛下以为可畏,诚如圣旨。”
贞观六年,唐太宗对身边的大臣说:“我看古代的君王,治国有兴有衰,就像每天有白天和黑夜一样。这都是因为他们不广开言路,所以不知道政务的好坏,以致造成忠诚正直的人不敢直言进谏,邪恶谄媚的人不可一世,因为君主不知道自己的过错,所以导致国家灭亡。我身居宫中,天下的事不可能全都知道,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了,诸位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。不要以为天下太平无事,就不再用心操劳国事。让人敬爱的不只是君主,让人畏惧的也不只是百姓。所谓天子,应该是这样的人:治国井井有条,百姓安居乐业,人们才推举他为君王;治国昏庸无能,民生凋敝,人们就会抛弃他,不再拥戴他,这真是让人畏惧啊。”魏徵回答道:“自古以来,丢失江山的国君,都是因为身处安定的环境中而忘记了忧患,身处太平之世而忘记了祸乱,所以,统治不会长久。现在陛下坐拥天下,朝廷内外太平祥和,此时您还能够时时留心治国的道理,常常有如履薄冰的忧患意识,国家一定会长治久安。我又听古话说:‘国君,就像船一样;百姓,就像水一样。水能够让船浮在水上,也能够使船沉到水底。’陛下能看出百姓在兴亡中所起的重要作用,和古代圣哲的思想简直一模一样。”
贞观六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古人云:‘危而不持,颠而不扶,焉用彼相?’君臣之义,得不尽忠匡救乎?朕尝读书,见桀杀关龙逢,汉诛晁错,未尝不废书叹息。公等但能正词直谏,裨益政教,终不以犯颜忤旨,妄有诛责。朕比来临朝断决,亦有乖于律令者。公等以为小事,遂不执言。凡大事皆起于小事,小事不论,大事又将不可救,社稷倾危,莫不由此。隋主残暴,身死匹夫之手,率土苍生,罕闻嗟痛。公等为朕思隋氏灭亡之事,朕为公等思龙逢、晁错之诛,君臣保全,岂不美哉!”
贞观六年,唐太宗对周围的臣子说:“古人说:‘国家危险却不知道扶助,社稷颠覆却不知道搀扶,还用得着这样的宰相吗?’君臣之间正常的关系,大臣怎能不尽心尽力纠偏补过呢?我以往读书的时候,读到夏桀错杀关龙逢、汉景帝错杀晁错的时候,都放下书卷深感痛惜。你们如果能够正直坦诚地批评规劝我,这对于我们打理好国家的统治和教化大有好处。无论如何,我都不会因为你们冲撞了我和违抗了圣旨,而对你们恣意惩罚、批评。我近来上朝处理事务的时候,也违背过国家律令,你们却把这些过错当成小事,所以不坚持大胆地批评。所有的大事都是由小事而引起,小事要是不处理好,最后演变成大事就无法补救了。一个国家的灭亡,无一不是由这些小事引起的。隋炀帝凶残暴虐,最后死于一般人的手中,但普天之下,却没有听到过为此悲痛惋惜的声音。你们为我思考隋朝灭亡的教训,我为你们思考龙逢、晁错被错杀所造成的损失,这样,君臣之间互相保全,不是很好吗?”
贞观七年,太宗与秘书监魏徵从容论自古理政得失,因曰:“当今大乱之后,造次不可致化。”徵曰:“不然,凡人在危困,则忧死亡;忧死亡,则思化;思化,则易教。然则乱后易教,犹饥人易食也。”太宗曰:“善人为邦百年,然后胜残去杀。大乱之后,将求致化,宁可造次而望乎?”徵曰:“此据常人,不在圣哲。若圣哲施化,上下同心,人应如响,不疾而速,期月而可,信不为难,三年成功,犹谓其晚。”太宗以为然。封德彝等对曰:“三代以后,人渐浇讹,故秦任法律,汉杂霸道,皆欲化而不能,岂能化而不欲?若信魏徵所说,恐败乱国家。”徵曰:“五帝、三王,不易人而化。行帝道则帝,行王道则王,在于当时所理,化之而已。考之载籍,可得而知。昔黄帝与蚩尤七十余战,其乱甚矣,既胜之后,便致太平。九黎乱德,颛顼征之,既克之后,不失其化。桀为乱虐,而汤放之,在汤之代,既致太平。纣为无道,武王伐之,成王之代,亦致太平。若言人渐浇讹,不及纯朴,至今应悉为鬼魅,宁可复得而教化耶?”德彝等无以难之,然咸以为不可。太宗每力行不倦,数年间,海内康宁,突阙破灭,因谓群臣曰:“贞观初,人皆异论,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、王道,惟魏徵劝我。既从其言,不过数载,遂得华夏安宁,远戎宾服。突厥自古以来常为中国勍敌,今酋长并带刀宿卫,部落皆袭衣冠。使我遂至于此,皆魏徵之力也。”顾谓徵曰:“玉虽有美质,在于石间,不值良工琢磨,与瓦砾不别。若遇良工,即为万代之宝。朕虽无美质,为公所切磋,劳公约朕以仁义,弘朕以道德,使朕功业至此,公亦足为良工尔。”